水果媽永遠的小孩們

8月26日

週一大清早，Fruit被床邊家用電話驚醒。她最怕很早或很晚的時候接到電話，通常都不是好事。隱約傳來看護的聲音，水果媽的頭昨晚撞到牆，痛一個晚上沒睡好⋯⋯

水果妹一向掌控水果媽的重大醫療決定，在這種特殊情況，不是送到常去的家庭醫師診所，而是依照討論送到區域教學醫院。

其實將近半年前，這家醫院便建議水果媽需要打骨密針改善骨質疏鬆症，否則容易腰酸不耐站與坐，久而久之就會習慣長期臥床。水果媽考慮很久，連針劑藥水都領回來了，就是不願意接受打針治療。根據過往紀錄，她幾乎不接受任何積極的治療。

這一天水果媽接受一堆檢查，頭似乎沒有問題，不過她一直喊痛，院方為她注射消炎針。醫生還抓住機會要她連續十天注射骨密針。

打消炎針非常疼痛，前一陣子我挨了一針，就算屁股肥厚也得揉很久才能舒緩。水果媽今年體重一路下滑只剩下三十多公斤，那一針肯定讓她痛不欲生。

止痛而找不出痛源，是這次悲劇的第一個原因。

為了觀察後續頭部是否出現異狀，水果媽必須停用抗憂鬱劑物。下午回家後，溫和柔弱的水果媽漸漸變成另外一個人，晚上痛罵Fruit。

Fruit在Line抱怨：

「我媽媽剛剛罵我，她遇到我好想死喔！我有這麼嚴格，這麼不孝嗎？沒有抗憂鬱劑真的差很多！」

8月27日

Fruit折騰一晚，早上還跑到菜市場領回預訂的大包花枝丸。

這麼多年來，每個星期天早上，我都和Fruit去這家市場採購水果媽一週的食材：

「魚7條、胡蘿蔔19條、大骨頭3份、豆腐1份、很多蔥、很多老薑、馬鈴薯2顆、雞蛋1-2盒、鹹鴨蛋6個、香蕉買幾條不要買太多。阿尼，還要買甚麼?喔，對了，高麗菜半顆、A菜一份、不要忘了買砂糖和柴魚喔」

我走在Fruit身後拉著滿滿的菜籃車，Fruit在前面一手拿著一大袋魚，另一手拎著一大袋雞蛋。別人還以為是準備大家族吃大鍋飯。

水果媽非常挑嘴，喜歡固定的菜色，每天那一條魚是宴席上等貨，只要改變菜單就會被她嫌，最近越來越不吃青菜。我們常常懷疑水果媽吃這麼多，吃這麼貴，都吃到那裡去了？她還是那麼瘦啊，所以有好幾年，應Fruit懇求，每一週我會另外再燉肉和熬雞湯。

某一攤花枝丸難得進入水果媽的選單，因為水果妹過來陪她吃飯，特別喜歡配上花枝丸。這家花枝丸要預先訂製，不是隨時都有。

Fruit在8月27日拿回的這一包花枝丸，水果媽已經無福與水果妹一起享用。

當天下午，水果媽應該再次前往醫院注射骨密針，原本計劃是Fruit開車載著水果姊妹一起前往。水果媽喊著腰痛，一直躺著走不動。

水果妹居然叫來救護車。救護車到臨的場面好像柏格曼電影《處女之泉》少女手上的麵包裡面跳出一個青蛙，劇情急轉直下。

水果媽被拱上擔架椅，瘦弱的身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堅持不肯出門。她向救護人員抗議，寧願死也不要上救護車。Fruit告訴我，這也難怪，因為水果媽看見水果爸搭救護車去醫院，就沒有回來了。水果媽激動時還用台語痛罵水果姊和水果妹兩人是禽獸。

我當時在臉書速記：「嚇壞大家，水果媽的病況出乎意料地戲劇化，她抵死不願上救護車。又哭又鬧大罵三個女兒。當憂鬱症遇上骨質疏鬆症，進退兩難的困局。」

最後，水果妹只好賠不是，請回救護車。

Fruit想辦法安撫水果媽：

「我剛剛才把她哄睡了。我只要跟我媽媽說，我們去日本的情況，她很快就睡著了。睡著就沒事，腰痛是因為今天沒吃止痛藥。」

在水果媽睡著期間，水果姊妹要找人出氣，她們意想天開的善後方案是換掉看護。哦，如果水果媽知道了肯定會發脾氣。

三個小時後，水果媽醒來，大家騙她去家庭醫生的診所，坐上Fruit的車，卻駛到醫院。才到門口，水果媽就出現呼吸急促。

水果媽非常排斥大醫院。多年前安排她去台大醫院看診，還沒進門診就因為呼吸急促先送到急診處。

我以為又是一次心理影響生理的老毛病。在急診室一直抽不到血，血壓非常低，醫院擔心有內出血，為了避免休克，要求簽下輸血同意書。

這家醫院還是沒說明到底有沒有內出血？

Fruit在急診室兵荒馬亂之際，錯失一個新工作來電。她現在離開學校，每個工作機會都很重要。她有點懊惱，那家待遇不錯啊。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抽到血，做了斷層掃描，初步判斷是急性腎衰竭需要住院，立刻插尿管。水果媽情緒激動，想要動手拔掉尿管，也因為情緒激動而呼吸急促，被掛上兩孔氧氣管。不到一個小時，水果媽把氧氣管和心跳測量器全拔掉了。少了抗憂鬱劑，水果媽對身上任何一項異物都無法忍受。

醫生認為急性腎衰竭是因為止痛藥吃太多，腎臟無法排出。病情緊急，醫生甚至詢問能不能接受插管等急救手段？Fruit和水果姊都搖頭，水果妹則不作聲。

當晚沒有便宜的病房，他們被迫選擇近萬元的單人房。配備像高級飯店，有大型電視螢幕，玻璃隔間的高檔衛浴設備、寬敞的家屬陪伴床。然而畫面一轉到病床，水果媽捲縮一旁，抓著水果妹的雙手。這些配備對病人根本沒有用處。

Fruit傳來一堆不樂觀的訊息，留下一句：

「我媽媽的狀況時好時壞，年紀大了，該面對了」

8月28日

只有Fruit和看護在病房守了一整晚，水果媽一直鬧脾氣，幾乎沒得睡。兩人一直按摩水果媽的手和腳，輕聲地和她聊出國旅遊的事情，水果媽就會安睡一會兒。

醫院每天都要驗血，可憐水果媽不容易抽血，一直不斷地挨針。早上主治醫生不願多說，只提到晚上八點所有家屬全部集合才一次說明。

Fruit換班回家補眠，下午還得硬撐著上課。牽著機車，連摩托車的腳架都快沒力氣踩下來。

中午水果姊值班，回報老人家臉色發白冒冷汗。下午水果妹決定安排轉院到長庚。

Fruit晚上還有課，她強迫自己要再補眠，但是胸悶，怎麼樣都睡不著。她的手開始發抖，血壓太低，決定去家庭醫師看診，順便打個B群補充體力。

在長庚的家屬團傳回消息，所有檢查重頭做起。

水果妹透過關係，很快進入病房。她很樂觀地回報，先前的醫院說得太嚴重，心臟也可以，沒有急性腎衰竭，可能只是感染，打抗生素就好了。而且長庚抽血技術好，一次就完成。醫生馬上開列一堆藥：抗生素、止痛藥、解鉀離子的藥、營養劑⋯⋯

這種樂觀是不是出於對病人還不夠了解？

我看到「鉀離子」覺得不妙。這幾年我陪我媽看腎臟科，每個月抽血驗尿，最近更是嚴格控制鉀離子，絕對不能碰香蕉。我想起水果媽一週前要求買香蕉，我們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完全清楚她的飲食禁忌。她不喜歡醫院，就算被水果妹拉去，好像總是斷層掃描，沒有定期抽血驗尿。

晚上Fruit上完課，十點多坐上泛航客運前往長庚。半路上她告訴我，座位左後方的拉子竟然在公開場合玩親親。她很老派啦，受不了年輕人的作風。

Fruit到了長庚，看到水果媽戴上氧氣罩和心電圖監視器。沒有抗憂鬱劑的安撫，她怎麼會乖乖就範呢？

水果媽被綁上了約束帶。唉

Fruit幾乎整夜努力安撫水果媽，到了次日清晨發生一件事，讓Fruit整個心情翻轉過去。

8月29日

Fruit事後回憶：

「天快亮時，媽媽相當焦躁不安，我以為是媽媽沒有吃抗憂鬱劑所致，我給媽媽按摩似乎無法解除媽媽身上的痛苦，我就不自主地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享不了。唱了兩次，媽媽睡著了。我為自己低沉的歌聲沾沾自喜，我幫媽媽戰勝了藥物，早知道我就每天哄媽媽入睡。誰知道，這是媽媽要離開我們的徵兆。」

6點鐘Fruit在訊息大發牢騷：

 「今天早上四點鬧到現在，口中一直喊我聽不懂的人名。看護說是我媽媽朋友的名字(其實是她與前夫的兒子)。我問為啥要一直叫他？看護說這個月還沒有拿錢給他，昨天他有去醫院看她。 我一直納悶為啥一直喊「錢，快點」，原來是擔心他兒子沒有錢付房租。真他媽的，我忙得要死了，把我媽媽看的比我自己還重要，她竟然只掛記這種無聊的事。我想回家了。我不想再這麼辛苦了。幹嘛？我想回家睡覺」

我有篇2014年的舊文「lately....」，提到2012年水果爸過世後，水果媽想盡辦法不願和Fruit坐在一起，只為了方便拿錢接濟與前夫的兒子。這個人是Fruit心中大黑洞。

Fruit後來很懊惱：

「那天早上媽媽口裡喊的是我討厭的人的名字，我生氣了。因為在那陪伴的人是我，不是那個令人討厭的傢伙。我很生氣，因為媽媽的心裡想的不是我，我的內心很不是滋味。 

那天清晨媽媽抓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我想媽媽是捨不得鬆開手，殊不知那是媽媽與我的最後告別。我因為氣憤掙脫了媽媽緊握的手，在旁冷冷地看著媽媽，媽媽無助地看著我。 

我生氣了一陣子，於心不忍的又跑回去幫媽媽按摩，希望媽媽能夠入睡。但那天相當的不解，媽媽怎麼都不肯入睡呢？真的很納悶。媽媽有心事不敢告訴我。好吧！等今晚來陪伴再詢問媽媽吧。」

先前那一鬆手成了Fruit最大的痛，後來她都要抓著我的手才能入睡。我們走在路上看到路過的救護車，她會突然用力，我能感受她內心傳來一波波的痛苦。

9點鐘，Fruit告訴我，因為水果媽吃不下東西，醫院打算使用鼻胃管餵食，情況越來越不樂觀。

12點，Fruit說她的手又累到開始發抖了。

Fruit下午換班。補睡一下，準備面試。那份工作正是27日在急診室錯失的電話，後來雙方還人聯絡上了。路程有點遠，她沒開車，而是騎機車方便找路。

整場面試相談甚歡，對方希望Fruit來任教。但是Fruit隱約覺得關上靜音的手機不斷震動，她忍不住暫停會談拿出手機，倒吸一口氣：

「我在面試，無法接聽電話。電話30幾通漏接，等我看到手機為何一直閃個不停時，看見漏接這麼多電話，我的心往下沉了，大事不妙。 

接到大姊留言說媽媽插管。 

回撥給小妹，小妹說道：不要著急，媽媽走了。來長庚接媽媽回家吧。 

誰知道媽媽下午4:30因為心臟衰竭辭世？她一直在等我回來，我趕不上見媽媽媽最後一面。 

我眼淚不爭氣的落下，怎麼辦？媽媽走了，我沒有媽媽了。騎摩托車怎麼去林口長庚呢，怎麼辦？先把摩托車放在路邊。但要去那裡搭車呢？直接攔計程車，沒有車，在街上像無頭蒼蠅團團轉，眼淚一直流下。終於來了計程車，跟司機說往林口長庚醫學大樓，不好意思。我媽媽走了，請你開快一點，但注意安全。請不要介意我在你的車上哭，司機先生對不起。 

車子奔馳在高速公路上，我在乘客座低低地啜泣著。看著車窗外的景物讓我想起七年前和妹妹直奔林口長庚見爸爸最後面的畫面。喔，天啊，我又再經歷一次喪親之痛。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過了？」

傍晚五點半，接到Fruit來電，她說水果媽走了。她一直哭，一直哭，話沒講完就掛斷了

等到我看到Fruit，已經過了半夜。三姊妹帶水果媽回來，開車繞了兩個舊家。

她一進門，身子都直不起來。我抱著她，像個紙片人，沒有厚度也沒有溫度。

水果媽直接死因是心肺衰竭。二個星期後，Fruit告訴我院方認為有內出血，因為服用抗凝血劑，無法及時發現。

8月30日

早上，Fruit雙眼無神看著桌面，努力地塞下一顆白饅頭，推卻一片荷包蛋。沒多久抽抽答答地「提議」，我們一年後去登記吧。

我從來沒有幻想燭光晚餐或是單腳跪地的求婚儀式，甚至有點厭惡那種禮數。自從水果媽健康狀況明顯走下坡，我清楚Fruit失去母親之後，我是她僅存最重要的人物。雖然是預料中事，沒想到是在這種情境下出現。

我在水果家族多年，大家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接受我的存在。外藉看護告訴我，水果媽曾淡淡地說，Fruit和我認識二十年了。昨天Fruit的姊夫和我咬耳朵，你們要搬回去之前，可以幫你們重新漆油漆。

「搬回去」是個大考驗，年底前我要同時搞定兩個房子。我現在不再年輕，處理這麼多家族歷史的東西，肯定非常吃力。對於登記一事，反而沒什麼特別感覺。

8月31日

漢民族閩南殯喪文化總是讓我匪夷所思。水果家姊夫安排儀社，充滿繁文縟節。我一直聽到「外家」，他們的奠儀不但要退回，還要致贈紅包車馬費。

停靈期間，大家不斷摺蓮花和元寶，雖然幫助家屬轉移悲傷，但我認為實在太浪費時間。Fruit倒是把它轉換成幫水果媽準備財庫的大計劃，兩個星期創紀錄總共摺出一萬個元寶，禮儀公司老闆表示沒看過客戶摺出這種陣容。

Fruit 要抓住我的手才能睡。她昨晚終於好好睡了一覺。這幾天她睡太少、吃太少，哭太多，像空洞軀殻。她不想吃飯時，我會陪她不吃，了解她可能的血糖狀態，然後最後關頭逼她吃飯，盯著她一口一口吞下去。

今天她回復了些元氣能和禮儀公司遂條討論。

晚上我們趕快水果媽的床架，整個直立起來。我整理她的床頭櫃，找出一堆她最喜歡的照片，正好作為告別式影片素材。

 9月1日

告別式會場中間需要一張人形立牌。可以選用生活照而不是遺照。

剛好我拎來一大袋照片，大家就用擲筊的方式，一張張詢問。花了很久時間才選出。Fruit說水果媽很喜歡那套衣服。確實如此。後來我在相片檔案發現，幾年前水果媽又穿著同一套衣服照相。歷經二十多年，她的身形變化不大。很多衣服，能從中年穿到老。

選舉與殯葬文化

七年前水果爸去世，政治人物僅在告別式出現。水果爸生前上校退役，理應偏藍。沒想到都由助理或秘書代表出席，唯一即將競選立委候選人本人親自出席是民進黨籍。Fruit為了這份人情，當年投票給他。不過他沒有當選，Fruit下一屆又投給他一次。

這次水果媽停靈期間，好幾位政治人物親自前來致意，而且不忘強調告別式還會出席，事後證明他們都如期出席。這幾天下來，我們都很疑惑國民黨已經不在乎這種傳統招數嗎？只有一位國民黨議員在停靈和告別式都出席，他私底下表示，自己並不支持韓國魚。 

9月2日

水果姊妹為了祖先牌位吵起來。

水果姊突然覺得放在水果妹家的祖先牌位有問題。首先，放置牌位的地方不是實牆，下方的桌櫃也不正式，怎能用鞋櫃代替？

水果妹最討厭被人批評，馬上反擊，誰提出問題，誰就要解決。

Fruit又得出來調停，一年後再把祖先牌位遷來，由我們負責。

他們擔心Orange會不會反對？我突然感覺在水果家很有地位。

沒問題，只要不燒香，改用臥香，我一定會規劃一個典雅的神桌空間。

祖先牌位才剛告一段落，水果妹表示夢到水果媽想要水果姊帶她去看海。這有點控訴的味道，讓兩人嫌隙更深。於是Fruit在頭七次日陪著水果姊帶著水果媽的照片去看海。

經此一役，水果姊妹兩人不再說話，就算告別式結束後也沒握手言和。

9月8日

水果姊開始對每件事都不順眼。她責罵看護的衣著形式沒有配合停靈。

Fruit扛起責任，晚上帶看護去附近大賣場挑衣服。

Fruit突然受不了周遭：

「我帶她去買運動鞋，到了大賣場我只想趕快買完走人，我連駐足停留都不想，那裏的人都是笑咪咪地，還有採購中秋節烤肉的應景商品。我整個人呆住了，我不知道我要買甚麼了？媽媽已經不在了，我買這些給誰用呢，給誰吃呢？爸爸走後我就不再逛男裝部了，因為已經不需要了。現在媽媽走了，再也沒有人打電話下採購單了。」

9月9日

Fruit一早醒來：

「沒有媽媽的日子已經是第12天了，早上驚醒媽媽不見了，嚇得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才發現我是在自己的房間中，看了看鬧鐘才5:00。但我睡不著了，只好起來刷牙，喝杯水，順便念心經迴向給媽媽。」

接下來她每天早晚都念心經。

這天我完成八成的追思影片，也選定配樂是「但願人長久」。

9月10日

［但願人長久]

我翻遍幾大箱的照片，還有Fruit的雲端照片，幫水果媽準備兩個專輯。一是個人獨照輪播幻燈片秀，二是追思影片。

除了歷史感的老照片，我偏好活潑動感的素材，例如騎電動老虎和騎真馬。另外則是挑選有護貝的照片。這家人非常喜歡照相，還會把中意的照片特別護貝。其實還是太多了。水果媽又挑選一些放在房間的床頭櫃，三不五時拿出來。這一箱照片成為優先選擇。

頭七那天深夜，看護說聼到打開床頭櫃的聲音。

追思影片就以合照為主，尤其包含水果三姊妹的合照。我旁觀兩個姊妹最近每件事都要爭吵。希望她們看到舊照片能夠有點改善。

上週為了水果妹夢到水果媽想和水果姊去看海的吵嘴。我特別在影片加上水果姊曾帶水果媽在燈塔前合影，作為補證。

影片內容時間序大致上採取由遠而近，但在末段，水果家族拍攝大合照不小心轉成錄影，眾人齊喊「再來一張」，我卻回頭接到一組大約三十年前海邊的家庭舊照，同一地點先是三代同堂，接著是兩代，最後只剩下水果爸媽。

影片配樂使用鄧麗君的「但願人長久」鋼琴演奏版。因為水果媽生前喜歡鄧麗君，也因為出殯那天是中秋節次日，這首曲子令人遙望「千里共嬋娟」。

我自己看了三次都覺得鼻酸，轉頭一想，將來誰會負責我的追思影片？

9月11日

元寶和蓮花都摺完了。Fruit太過勞累，頭暈微熱，心跳98，血壓近150，趕快去診所看病。

除此之外，還算順利。她努力開玩笑。

9月12日

Fruit凌晨四點就醒來。

水果妹則是前一晚心跳120，半夜到醫院掛急診，醫生為她注射鎮定劑。

下午是水果媽的大殮。不知為何，這次多了項儀式，Fruit能為水果媽穿鞋。終於摸到媽媽的身子，她非常激動，流淚不止。

9月13日

凌晨二點五十分，我起床到客廳在紙上畫下夢境。只記得四個畫面。

我和Fruit在很大的機場大廈（或是停機棚），右方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和土地。突然從上方落下兩個水滴狀的龐然大物，黑色如墨。表面如粗糙的水泥，捲起糾結的層次。大廈內的人群有些騷動。我告訴Fruit這是令人恐懼的惡物，我們趕快離開此處。

轉到柏油路上。有些中型黑色水滴落地變形如四方體的公用電話亭，有人竟走進去。我又告訴Fruit不要因為想停止恐懼，而降服於恐懼。再繼續往前走吧。

我一個人來到歐式家庭，前方是一個大餐桌，正後方是一整片松木牆面。左邊有個門開啟。不久，中年時期的水果媽穿著白色衣服牽著兩個小男孩走出來。我意識兩個小孩是Fruit的外甥。

後來我走到門外，嘴上竟滿是沒吃完的巧克力。水果媽微笑地抱著我，還親了我的唇。我在夢裡理智上質疑這不是真的，但情緒卻很激動，開始哭出來。我哭得太難過，忍不住靠在水果媽的左肩上。我撐起頭，看見衣服左肩上有突起的白色橫紋和白色玫瑰花紋，全沾到白色和淺粉紅的奶油，而不是巧克力。我努力把它抹去，卻越抹越大片⋯⋯

Fruit也醒來了，我趕快訴說夢境。她很高興水果媽看來不錯，她一直沒有夢到水果媽。

9月14日

我以義女的身分和水果三姊妹一起穿著孝服站在家屬位置，也在家祭時行跪拜禮。

火化之後，我也參與撿骨入甕的儀式。

一個星期之前，大家都很擔心入塔當天，五指山上可能天候不佳。可是Fruit堅信不用擔心天候問題，水果爸一定排除萬難迎接水果媽。

非常幸運，這天日頭高掛，就算後來在山上飄來一片烏雲，也沒出現小雨。

那天晚上，Fruit和我都睡得很好，沒再半夜醒來。

我們一起度過人生另一個關卡，接下來忙著另一次搬家大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