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的端午節

我常常忘記母親已經八十多歲。

她每天出門買菜，料理三餐，打理身邊大小事。自己搭捷運到榮總醫院定期門診，踴躍參加教會各種活動，每週的唱詩班和造訪病友，還有毫不忌諱地支援殯葬彌撒。有時她甚至會一個人跑去西門町看電影，前陣子她看了《我的冠軍女兒》。最喜歡看報紙、看Discovery電視頻道，以及那台我送給她的mini iPad。

一夕之間，她就衰老了。雖然沒像水果媽那樣廢柔弱，但是就是老了。

之一

5月25日我和一位網友吃晚餐。她是部落格上的長期讀者，我很欣慰以前在留言裡透著些許摩擦的一對伴侶，如今相守十一年。大家就在網路上默默地互相打氣，竟然挺到有天同性伴侶可以合法結婚了。

那天回去不到晚上九點。母親告訴我胃很不舒服。我以為是消化不良，先拿出Fruit給的日本百草丸試試看。通常我吃下去都很有效。母親躺回床上等待效力出現。到了快十一點鐘，她皺眉告訴我情況沒有好轉。我決定去醫院急診，扶她下樓。還好地方不偏僻，在街上隨手攔了計程車。

西醫的第一步都是抽血檢驗。母親每個月都得在榮總抽血，手背上總有一片烏青。當然跟水果媽比較起來，顏色算是淡多了。負責抽血的是年輕的男醫生，排在前面還有位中年男子，霸住椅子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病情。我聽久了發現他找錯對象，你該去找真正的主治大夫吧。我忍不住抗議：請先讓我媽抽個血啊。

急診醫生說血液和X光都正常，給母親注射痛得要命的止痛針之後，開了消炎藥、止痛劑就結束了。母親在急診室先吞下藥，剛回到社區花園就乾嘔出來。只能自我安慰總有些藥效發揮吧。

她躺回床上，發出幽幽地嗚聲。我很少聽到這種聲音，感覺很詭異，但是我撐不住倦意，在黑暗中睡著。到了半夜三點多，她起床上廁所把我驚醒，更可怕的是她告訴我還是非常痛。

依據我小時候急性腸胃炎的經驗，總要打個點滴才會好。這家教學大醫院竟然不給點滴，讓我有點意外。我陷入兩難，是送去她平時就診的榮總，還是重新回原來的醫院？考量榮總有點路途遙遠，而且得重做抽血、X光檢查，為了減少折磨，還不如回原來的醫院。

我打開App叫計程車，看到手機上顯示司機6分鐘抵達社區大門，我覺得比叫醒可能根本叫不醒的我哥有用多了。

26日凌晨四點鐘的急診室不再熱鬧，醫生也換班。我們二度回鍋讓醫生不敢怠慢，馬上打點滴。接著安排早上9點才能進行的胃視鏡檢查。我注意到這次護士在第二次好不容易扎針時先抽了血，然後又打了痛得要命的止痛針。

我先來預告吧，母親一共挨了三次止痛針，最後一劑是嗎啡才止住疼痛。

深黑的夜色開始透出藍光。我們被移入急診室內的病床。塑膠管裡一滴一滴下墜的晶球數著心跳和時間的節拍，我以為世界就此平靜入睡。突然醫生呼喚我到辦公室，告訴我母親某項(我聽不清楚)血液指數是平常人的兩倍，認為是胰臟發炎。為了進一步確認，要趕快進行電腦斷層攝影。

一個男醫生拿出二聯單要求我簽署檢查同意書。我問他要同意什麼事情？他口條不好，一下子講不出所以然。另一個護士還是女醫生趕緊接那張手A3紙張大小14級字的滿滿條文，指出重點是注射顯影劑之後需要尿液排出，對腎可能有傷害。我疑惑地抬頭：她的腎不太好。對方愣了一下，叫我在告知事項「腎功能不良」的那一條打勾。我還是得硬著頭皮簽同意書啊，但是真有風險該怎麼辦？

檢查結果確定是胰臟發炎，準備住院治療。我們再度轉陣，推入急診觀察室等候病房。我只能坐著，不敢睡著。批價櫃台貼著各種病房等級的價目表。有些病房可不廉價，但是價目表的製作質感看來很cheap。

我不確定會住幾天，且母親的年紀早就沒有商業保險，所以我選擇最基本的健保病房。Fruit在電話裡建議要選擇單人房。唉，我們家見識過大通排病房，不需要那麼嬌貴。

幸好母親情況穩定，我能攙扶著她下床去上廁所。但是她被限定完全不能吃不能喝，只能依靠點滴的營養。

我這才叫哥過來準備換班。和母親最親近的五阿姨和大表哥也急忙過來探視。

抽空在手機搜尋急性胰臟炎的成因。初步看來我母親不喝酒，沒有糖尿病，也沒有高血脂的問題，她很注重養生，這場病到底是從那裡來？大家在現場七嘴八舌講不出原因。

26日晚上九點終於住進三人病房，我們在中間床位。將近24小時折騰，我實在累壞了，第一晚就完全放手讓我哥值班。

之二

27日白天沒閒著，把家裡該丟得丟，該洗得洗。Fruit過來看我，一起吃了晚餐。水果媽知道我在醫院，很擔心週末她的兩鍋雞湯和燉肉。Fruit說沒問題，包在她身上(最好是啦)。

傍晚Fruit陪我帶著更多行李回到醫院，沒想到一進病房換成小姪女值班。她老爸，就是我老哥，中午前已離開。母親又補上一句，晚上他叫不起來，她只好自己慢慢走去上廁所。我望著病床上頭貼著「注意跌倒」的紙牌，不可置信昨晚真是天保佑沒出事。我告訴小姪女回家好好休息，明晚來接我的班。

Fruit帶著小姪女吃了一頓義大利麵大餐和超大杯波霸奶茶作為慰勞。Fruit用Line傳來小姪女滿意的笑容，我沒什麼力氣回應，用了兩張貼圖，表達我的謝謝和愛心。Fruit返回車程剛好被鐵路傷亡事件影響，晚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到家。

晚上我幫母親洗好澡。9點鐘左右，三床病人有志一同早早入睡。醫院的陪伴床非常小，我平躺時雙手無法平放身側，只能交錯擺在肚子。我只好把兩邊的被子稍微壓在背後，讓雙手像吊床般由壓住的被子懸撐。

就這樣艱困地睡到十二點左右，接下來大約每個小時，母親會因口乾舌燥，要求沾點水，接著起來上廁所。她已經躺了兩天，腰部沒勁，我必須環抱著她的肩拉起身。她坐起來有點呼吸急促，我要等她氣息平順才扶她站起來。

口乾舌燥是個大線索，後來在網路研究，懷疑是潛在病因。母親多年來深以為苦，各科醫生都找不出原因。直到近兩年，榮總判定是「乾燥症」，我第一次聽到的病症。幸好透過藥物控制就能正常分泌淚液和唾液。過去我從未注意這是什麼毛病，反正她沒事就好。

從急診開始，她暫停先前的藥物。住院後，醫生依據榮總藥單開出她慣常的血壓藥，但是沒有乾燥症的用藥，因為這間醫院沒有這種新藥。

病房從半夜開始變得很不平靜。除了母親每個小時都要起身，另外是隔壁阿伯的台籍看護阿姨打呼超大聲，阿伯則是每三個小時(他真的有看錶計時)努力喚醒睡癱的看護起身倒掉尿壺。半夜裡護士還為阿伯加上呼吸管，像潛水般的呼嚕呼嚕聲，讓夜裡一點都不寂莫。

到了三點鐘那次，我扶母親躺回床上，覺得必須要讓她好好睡著，所以我學習Fruit的方法幫她做腳底按摩。真的很有效，她就此一覺到天亮。大約七點鐘，睡飽的看護阿姨一起床打開手機傳來線上遊戲的刺耳音樂讓我腫脹的牙齦更加發痛，我忍不住坐起身大喊：「嘛的，關小聲一點啦！」以我暴燥的脾氣算是很克制了，這是那幾天唯一的粗話。

之三

擔任看護一定要有以病房為家的本事，才能長期在醫院生活。不曉得看護阿姨是怎麼克服狹小的陪伴床，她把床靠牆，上面舖著毛毯就能呼呼大睡。雖然這是三人病房，但是整個洗手台和邊架塞滿看護阿姨洗臉、沐浴、洗髮各式用品，接著淋浴間消失的浴簾位置掛滿6件洗好的衣服。我們也相安無事，就在她的衫擺褲腳下洗澡。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講手機的音量很大聲，而且還要用擴音和大家分享。我們現在很清楚這裡的行情是每天2200元，醫院抽一成。她打算去另一家醫院，只抽160元。母親說其實正常的說話聲音是可以忍受的，最討厭的是遊戲的音樂和她們看的線上戲劇。

看護阿姨不喜歡阿伯昨晚吵她睡眠。她認為阿伯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著。於是她用輪椅推著阿伯出去，大半天不見人影，我們落得清閒。阿伯看起來狀況不錯，好像很快就能出院。不過事情總是出乎意料。

Fruit傳來雞湯和燉肉的成果照片，我回給她鼓掌的貼圖。她告訴我高雄網友Casey寄來的應景端午節的桑椹汁已經先放入冰箱。我至今還沒機會嚐到桑椹汁，好像這份興致跟著端午節暫時消失了。

28日週日將近中午五阿姨、大表哥和一群教堂唱詩班的教友前來探望母親。原來這就是母親常常出去支援活動的景況。她們輪流祈禱，連唱幾首聖歌。只是隔壁阿伯嘴賤，說是宗教信仰不同，拒絕接受祈福，唱第一首曲子還要求小聲一點。她們是唱詩班的菁英，合音非常美妙，越唱越好，突然整個房間充滿聖靈，阿伯也不再說話了。

最後有教友問道，我是母親上台分享故事中的孝順女兒，過去十年贊助她出國朝聖，為什麼我沒有信教？母親也補上一句那是她最大的遺憾。我沒有多講，只是心裡想著，先請教宗承認同性婚姻後我再來考慮吧。

假日中我們只能向護士轉達乾燥症用藥的需求。最後折衷方案是我們拿出榮總的乾燥症藥丸，經醫生同意調配出來由護士再交給母親服用。護士每半天檢測心跳、血壓、體溫，現在機器非常進步，在指頭上的夾子還能測出血氧含量。下午發現母親血氧偏低，開始戴上簡易的氧氣管，兩個小氣孔，直接套在鼻孔上。

Fruit繼續用Line連結我的現實世界。「你知道下女的誘惑有加長版嗎？」（一點都誘惑不了我）。她轉貼水果姊和水果妹的線上爭執，為了如何陪伴照顧水果媽鬧彆扭，總之就是怪罪對方偷懶。我看了好累啊，比我值大夜班還累。

晚上小姪女來換班。我警告她，不要以為晚上可以睡覺，只要奶奶起床，妳就要跟著起床。萬一奶奶跌倒，唯妳是問。

不要老當她是小孩，已經過了二十歲，要有大人的責任感。

但是我也告訴她，姑姑把陪伴床轉了方向，錯開老伯呼吸的位置，往這頭睡比較安靜。

之四

Fruit晚上透過Line和我視訊。現在我不喜歡這種方式，視訊比較適合開會。反而是單純的講電話能集中思緒，更有親密感。而且我沒有歡樂的表情，皺著眉頭有什麼好看？

29日早上Fruit拍下【拉子時代】的一頁。這幾天她就翻著書想我，想我們的過去。那一頁的小標題是〔1996/9/18 冬山河〕，Cherry寫下一頁抗議書，數落我的不是 (不知道內容的人還不去買電子書來看)。Fruit傳來感想：

就這張昨晚讓我看了一直笑
她對妳好嚴厲喔！
這張是對你的要求
不知道要說什麼
妳就愛
這味
難怪你現在不會想起
我們算幸福的了

這是遲來的眉批嗎？不只一個人問起Fruit看完書有什麼反應。一開始沒有，後來陸續出現生氣、揶揄、沾沾自喜。

下午我去醫院換班，小姪女已離開回家趕實習報告，換成她老爸今晚坐陣，但是明天一大早七點半得來接班。

今天醫生出現巡房，我哥只記得一句話：「免疫系統略為下降」。我剛好要幫母親重新掛號治療乾燥症的門診，這個門診屬於「過敏免疫風濕科」。難不成這兩者有關聯？

我們略微談到可能週三出院，要去申請病歷，要去拷貝檢測照片，我哥要開車來載⋯⋯嗯，真正到出院當天最後全部都是我一個人處理。

值班表改了，Fruit 來不及趕過來，她也不敢過來，因為家裡還有水果媽，隨時要出任務。。我們只能在 Line聊天：「福斯在播《真相急先鋒》，妳的卡蘿好犀利喔！」我有點疲倦，不想更正那是凱特布蘭琪。不過我們約好，隔天她要叫我起床。

傍晚我在網路購買新的笛音壺，母親的水壺不會嗚叫，會有危險。另外在網路研究乾燥症。

乾燥症是免疫系統失調，好發於中年婦女，自己攻擊自己的淚腺和唾液腺抑制分泌。口乾舌燥輕則引起咳嗽，重則引起氣管炎。有時會胃酸分泌不足，出現消化不良⋯⋯

母親已服用治療乾燥症的藥物，副作用就是有時口水太多。今天下午她熟睡，我發現她的枕頭、衣服濕漉一片。我幫她換了枕頭套，洗澡換衣服，把小羽絨外套拿去烘衣機烘乾⋯⋯

之五

30日端午節。8點到達病房，我哥已不見人影，倒是五阿姨已坐在那裡。據說我哥採取不睡覺策略，但是大部份的時間是坐在病房外走廊過去的陽光室椅子上。

9點Fruit說水果媽因為昨晚沒睡好頭暈想吐，現在送去急診吊點滴施打鬆弛劑讓她補眠。這一待就到下午兩點才結束。水果媽的睡眠是長期問題，已經不知道還能吃什麼安眠藥。最可怕的是，她明明睡著了，卻覺得沒有睡透。

我最近也睡不好。Fruit說：「我們倆個不用安眠藥，只要勾勾小指頭就睡著了」我喜歡睡在她身旁的安全感，很容易放鬆，馬上就能呼呼大睡。

下午母親講到一個話題讓我很生氣。

大概是中午開始能進食稀飯，她有點力氣聊到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不同之處，當然在她的思想裡，天主教嚴謹甚至有點華麗的儀式遠勝基督教。最後話題回到我父親的喪禮。

她突然高聲指責為什麼匆忙舉行喪禮？害得她沒辦法讓神父在教堂舉行追思儀式，而是在殯儀館舉行簡單的儀式。我不喜歡受到指責，不高興地反駁，一切都是她的決定。

那天晚上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候我哥的外遇女友是學命理的，一直和我哥電話聯絡，我們覺得很受干擾。當葬儀社指著白板上能夠租到殯儀館廳堂和火葬的日期，就由母親拍板定案。事後我哥轉述，那位女友說母親畢竟是信仰虔誠的人，一選就是好日子。

她還是沒放棄指責。我突然說，既然你如此在意天主教儀式，如果你不忌諱，那就先簽好生前契約，或是告訴我以後要找誰聯絡⋯⋯她氣得不想講話，或許掉了一些眼淚。

Fruit看得很開，她說我媽能這樣反應激烈，應該是快好了，而且老人家只會挑選自己想要的來記憶。

護士確認明天可以出院。隔壁阿伯也預計同一天出院，看護阿姨把衣服和浴室都收好了。

這一次我帶來隔音效果很好的耳道式耳機，塞進去「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但是阿伯半夜發高燒，全身痙攣抽搐，吐得滿床，護士醫生都過來緊急處理，我試圖睡著，但整夜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隔壁在上演一場驚悚劇。

之六

大家結束端午節連假回到工作崗位，我們在病房的日子將告一段落，準備回家。

隔壁阿伯早上一切恢復正常，我聽到他高興地打電話：親愛的老婆今天可以回家了，先跟妳說一聲啊。

我還來不及打電話給我哥，他先打來了，原來那些病歷申請，照片拷貝都是要我去做。至於費用，我先墊，回來他再給。「媽走得動，可以坐計程車吧」。那一刻再次喚起我對他所有的記憶，絕對不要把事情託付給對方。

太久沒住院，不曉得現在自付比率是多少。這家醫院不能刷卡，我先去領了一大筆現金。拿到繳費單，我沒有意識到那是多少錢，直到出院櫃台告訴我200元。什麼？比申請x光、電腦斷層、胃鏡的光碟還便宜。

我們一直在等候出院通知，等著醫生簽署病歷。

母親已經忘掉昨天的不愉快，好整以暇地坐在病床上。但是隔壁阿伯又發高燒，再度痙攣抽搐。呼吸器的機器聲聽起來很不妙。我記得昨晚聽到看護詢問醫生，這會不會傳染啊？醫生說平常人抵抗力夠是沒問題，只是他個人的體質。不管怎樣，我真的很想趕快出院。

到了中午，護士很不好意思通知，醫生來不及完成病歷，你們先回家吧，等到回門診時再領取。我找來一台輪椅推著母親，背上和胸前各掛一個背包，看起來很笨拙，沒關係，我完成第一階段任務。後面還有很多挑戰呢。

回去的第一個晚上，Fruit在Line又接續著【拉子時代】的讀後感，看來我不在她的身旁時，有本書可以陪伴著她。

想妳。尤其是妳在身邊的感覺。連續假期我放的無感。妳放的很累。沒有辦法，這就是人生。成長的一種方式。
妳真的很厲害，能夠愛的那麽辛苦那麽累。還越挫越勇。這我做不到的，我應該ㄧ次就打退堂鼓了。
寶貝，加油
我愛妳
我們不會那樣子的。我保證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