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愛情的標記,是創傷的記憶.
在台灣近期的電影中,「劇本豐富,影像精采」可以用來形容這部小而美的作品帶給我的喜出望外,雖然敗在收尾時不夠細膩;但是又同時擔心去看電影的人在抱怨:「沒有太多養眼的鏡頭」、「劇情有點悶」.....
921大地震:1999年9月21日凌晨1時47分12.6秒,台灣發生百年來陸上規模最大的七點三地震,震央在南投縣集集鎮。
<刺青>並沒有那種容易諂媚外國人的民族風情,它能獲得柏林影展泰迪熊獎(「同志電影的奧斯卡金像獎」)純粹靠劇本勝出.同志情的描述已漸漸成為普世共通的情感,但它的故事元素仍有著獨特的台灣經驗,其中之一就是921大地震.導演並沒有在影片中剝削利用重創台灣的世紀天災,但是故事主人翁「竹子」和「小綠」都來自受災嚴重的南投,這場災難分別對她們產生深遠影響.基本上,她們後來的感情,我要強調--不一定是愛情,籠罩在創傷症候群的陰影下.
「竹子:古人傳說竹子開花就會帶來災禍.科學家發現大旱災前夕,竹樹便會大規模開花並枯萎,據說是因為竹能夠感應到土壤的一些變異,所以經散播種子遷移到適合的新土地.....」
「竹子」高中時有一位親密的同性女友,當晚要外宿她家,「竹子」硬是離開哭鬧不休的小弟「阿青」.他哀求的眼淚像是不祥的預言.這二個高中女生真是登對,此刻的梁洛施像極了我們學生時代會迷戀的初戀情人,她的笑容和青春的神情,使這一小段成為她最有神采的演出.「竹子」來到她身上開始熱吻,畫外音突然出現短暫的震動聲,她們不以為意,沒多久她們相疊的身影變成黑色的剪影,沈重的喘息聲....緊接著就是大地震地動天搖的怒吼.這段是台灣電影難得高水準的立體音效,音箱震得心腑大動,我對大地震的恐懼從記憶中捲土重來.如果不是在電影院觀賞,音效的演出可能就打了折扣.
「竹子」次日回到家,原來一樓平房變成一堆碎瓦,小弟就坐在地上,看著埋在土石下死去的父親,只有一隻手臂刺滿著彼案花伏在地上,彷彿死不瞑目.那一片殘磚碎瓦倒塌的規模完全不是兒戲,而且地表變形崢嶸起伏.這一段利用黑白畫面,呈現新聞紀錄片的質感.大自然無情的摧毀力儼然是台灣倖存者(觀眾)的集體記憶,當劇中所有人都在追尋記憶時,就像倖存者試圖在後來的時空交會相濡以沬.
「曼殊沙華──花凋長葉,葉落生花,雖修得同根,然終其一生,花葉無緣相見,故又名:彼岸....花與葉生生相錯,有若訴說被陰陽相隔的兩人」
「阿青」變得選擇性失憶,「竹子」深懷愧疚,要求在手臂刺上一樣的彼案花.這一對姊弟用封閉自我來對應創傷,不論是出於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他們離開南投,搬到繁華的台北謀生,用一種更形而上的環境來封閉.「竹子」的住屋有個異常茂盛的頂樓花園,在座椅的四周滿佈天堂鳥.我們常看到姊弟倆在園中談話,但每一次場景都是夜晚,四周漆黑如墨似無物.偶而看到台北的夜景,在遠方閃爍.
因為梁洛施特別的口音和外形(她實在漂亮得像是日本少女漫畫的美少年),編劇巧妙地安排「竹子」有日本血統.可是片子裡的日本元素參差不齊.彼案花的刺青圖案有日式風格,它的緣由以日語口白講述,尚不會令人感到突兀.可是,白髯日本刺青師傅、竹林裡拜師學藝、剝下父親刺青的皮革....便與本片的tone and manner格格不入.
9歲的「小綠」與「竹子」的初識,是在大地震之後.「小綠」的父親可能常年在獄中,而母親可能因當地生活艱困,只帶走一個小孩,留下「小綠」給阿嬤扶養.不同於「竹子」,「小綠」用自得其樂的幻想來對應創傷,一開始她騙「竹子」母親在地震中死去,後來她常用玩具手機,童言童語編織與父母的驕寵對話.當她的玩具手機掉落地上,現出真相--話筒另一端其實空無一人,令我止不住地心酸!
「小綠」坐在「竹子」的車後,緊緊地環抱著一位美麗的大姊姊.「小綠」認為那就是她的初戀(單戀罷了).有人會認為這只是對親情依戀的轉移罷了,小女孩那裡知道什麼叫同性愛戀(情慾)?我同意是有親情轉移的因素,因為後來「小綠」擁抱「竹子」的方式和表情,確實讓我有種小女孩抱著母親的錯覺.至於小女孩對同志情的自覺,倒是在很多影片都提到這種幼年記憶:<Saving Face 面子>Vivian小時候便親過Wil;<Fried Green Tomatoes 油炸綠蕃茄>裡從小就看出樣的Idgie;<The L Word>第一季Shane說出她的coming out story早在兒童遊樂場開始....
「小綠」對「竹子」的記憶是她臂上的刺青和她的面容,可是「竹子」對「小小綠」的記憶可能就只剩下她兒戲地頂著螢光綠色假髮.「竹子」向「小綠」的阿嬤告別時,仔細看當時的場景,應該是在短期救助的組合屋社區.導演沒有再往下作文章,但台灣觀眾知道,組合屋後來被拆遷,那裡本來就不是長久之計.這解釋了「小綠」後來北上謀生,以視訊女郎為業.
電影一開場,觀眾便進入「小綠」的視訊現場,在攝影機前的四周佈置花葉枝蔓的前景,視訊所及處儘是俗麗的亮珠與布幔.她的夢幻花園與「竹子」的頂樓花園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都是人工做假.電影觀眾就像是隱身在電腦後的使用者,不得不化身為網路偷窺者,被迫參與某種「近似犯罪的行為」.劇本的高明處,在於故事中的網路偷窺者,實際上是位警察,觀眾透過他,一起經歷良心的掙扎.
影片中的偵九隊,全名是刑事警察局偵查第九隊,專門偵查資訊、網路、科技犯罪。印象中比較偏向網路交易詐騙的案件.本地警察以「釣魚」的方式引出聊天室裡色情交易(援交)現行犯時有所聞,但站在預防犯罪的觀點,這種手法其實頗受非議.
年輕的警察有口吃的問題,讓他的良心掙扎更顯得有口難言:在現實中,他沒辦法對長官力爭;在網路上,他只能用文字,不敢用言語.沒錯,「小綠」曾指責他只有教條口號,但他最後挺身而出,結結吧吧的說出真相,並警告「小綠」,雖然讓「小綠」回到醜陋的現實(發霉的牆角,間歇閃動的捕蚊燈--那個故障的捕蚊燈竟有種詩意般的頹廢),可是小人物的勇氣卻是整部片子最大的人性溫暖,在滿頁半裸女圖和一行一行疏離的鍵盤文字中,在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卻帶來微微熱度.女同影片的男性角色易流於負面,他算是少見的血肉人物.
茉莉:喜歡高溫、充足的陽光、潮濕的土壤,和經常的施肥及除蟲.它需要很多的愛和關注.
「小綠」在網路上用刺青為招徠,在刺青店尋找「竹子」.我認為這種安排有點矯情,倒是她們的相認過程充滿著虛虛實實的戲劇張力.「小綠」一眼認出「竹子」,可是卻邀對方上自己搔首弄姿的視訊部落格,為什麼?網路的環境可以充分滿足她自得其樂的幻想性格,也是她溝通的方式,而且她可以控制這個環境,擁有隨時斷訊的決定權.網路虛擬身份的交錯,讓她誤認年輕的警察為「竹子」,她以為自己一片真心受挫而哭泣,反而是年輕的警察,才是動了真情.
「竹子」並未在網路現身,「小綠」是從舊物中找出假髮,在現實中站在對方的眼前逼她面對記憶.那頂假髮是由瞎眼的阿嬤找出來:記憶是心裡的地圖,不是肉眼可指向.
「竹子」習慣為客人量身創作專屬的刺青圖案,她一邊閃躲,一邊為「小綠」畫出茉莉,卻也一邊陷入情感的兩難.當「竹子」對「阿青」講述茉莉的故事時,「阿青」吃味不想聽下去.我突然覺得「竹子」長姐若母的形象有了微妙的意義.電影中的角色大多是父母親缺席的一代,倖存者相濡以沬,恐怕更在追尋或佔有替代的親情.
當「竹子」與「小綠」終於來到肌膚之親(電影宣傳著墨最重的一段),我完全感受不到欣喜之情,甚至有點哀傷:二個受傷靈魂的互相慰藉.緊接著是一場夢:一輪惡月從天而下俯衝台北,夜空變色,大地再度震動(這是形容戰爭還是天災?) 在雙臂刺上刀刃的小流氓被砍斷手臂;「阿青」等不到「竹子」,在彼案花蠱惑下摔落山谷.
我們該怎麼來看待全片兩段同志情慾等於天災人禍的命題?年輕時的「竹子」就是信了這個道,才用封閉當成自我懲戒,再度面臨相似情景時,所幸「阿青」從病危中好轉,救了自己,也救了姐姐.我真希望編劇有時間拉大視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運作,不住一切相,對萬物的運作沒有分別心」.芸芸眾生只是圖安身立命,平凡的情感溫存,再大的苦難總要活下去.活的人不需要為死去的人承擔倖存的罪惡--不知為何,我想起證嚴法師曾經這樣安慰當時台灣憂鬱的倖存民眾.
結尾,有個傖促但光明的交待,「竹子」穿著白色的衣服,拉開鐵門,市民大道上的陽光灑入門內,然後,我們看見她笑了.至於「小綠」頂著假髮走來,反而是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