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我常覺得人生如戲,像電影一樣充滿戲劇性。所以,這一篇是我的故事,人生電影中的一段章節...
1999年,誠品書店有一段廣告詞,大意是說今年的任何一件東西,只要保存到下個年度就成為跨世紀....那年夏天,7月上旬,出乎意料之外,在網路上用英文和一位香港網友聊誠品時,誤打誤撞認識Fruit,就是我常說的「我家那口子」。我們從這一個月起,陸續展開慶祝八週年的活動--其實,凡是要花大錢的活動,只要套上這個名目就變得理所當然。沒辦法,誰叫我們是跨世紀的情侶。
一開始我曾感覺,我們的戀情好像受到咀咒,那一年天災人禍不斷。
7月29日十一時三十分,我們正在熱線通話時,突然窗外一片黑暗,連她在另一個縣市都是一樣情況,看來不是地區性停電,我當時內心第一個反應是:空襲警報嗎?我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夜間演習,當時我從老家的頂樓往下看西門町圓環,是全部熄燈,而且完全沒有行人。可是我那個長我7歲的哥哥,卻很痞子地拉一條延長線,故意把他的書燈打開來往天空照。現在想想,萬一真發生轟炸,我們豈不是第一個遭殃?
事後新聞報導729大斷電是五十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全省性斷電,整個台灣本島只因為左鎮山區1座超高壓鐵塔受地層滑動倒塌而引起大規模停電。沒想到,這只混亂的序曲。
時序到了秋天。沒多久,我父親再度因舊疾送榮總醫院急診。榮總病人多,很難在第一時間便駐入病房。我只好在急診處走道旁的臨時床邊守了他一夜。我有太多次在醫院陪同的經驗,心裡並不以為意。只是長時間坐在椅子上很辛苦,整個急診處燈光通明,有時人來人往很不好睡,再加上晚上相對強勁的冷氣,對體力是一大挑戰。倒是Fruit和一位朋友,大老遠開了車來看我。當然,也是第一次看到我父親。
我從沒見過父親曾睜大眼看著人。我們完全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是好奇或生疏?還是因為輕微中風的影響?Fruit覺得很不好意思,她是老師,早就習慣被一群人注視,還是很不適應父親的眼神,只好告辭離開。那是兩人僅有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會面。等到父親駐入病房穩定後,家人不必再整夜陪同,而是淪流去探視。
我住在十餘層高的電梯大樓。室內為了充分利用空間,整面牆的書櫃高達200公分,最上面還貪心地再架上一組厚重木頭大音箱。在廚房的開放式層架上,為了美觀,還擺了幾個IKEA的大玻璃罐......這一切都為921當晚增加意想不到震撼效果。
我對地震一直很敏感。國中時,有一次課堂上發生地震,全班只有我一個人頂著書包躲到桌下.當然,全班哄堂大笑。我做錯了嗎?很早我就發現,不能太在意別人的想法,人云亦云不一定是正確的。
記得當時9月下旬還未顯涼意,但可以不開冷氣。我不喜歡所謂的「涼被」,我喜歡毛巾料的長被,既透氣又有較佳的披覆感。當晚,將近十二點入睡.在淺淺的睡夢中,我感到了震動。我可以在還沒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反射式地抓著毛巾被便起身。很快地,大音箱轟地撞擊到地磚(後來發現撞破一個洞),書籍像雨一樣紛紛刷落。我躲到餐桌下,但是這次並沒有像一般地震搖一陣子便結束。它完全沒有要結束的樣子!IKEA的大玻璃罐像糟糕的跳水選手般投入地面,它的碎玻璃像四散激起的大片水花,還伴著鬼哭神號的尖銳聲響。我開始在嘴裡咬著毛巾被的一角,而且越咬越抖,一直告訴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我怕一旦哭出聲音,恐懼便能趁虛而入,把我活活吞噬。
忘了它是什麼時候停下來?其實好像都沒有停,一直間歇性地抽動。我把大鐵門打開,以防它變形,免得開不了逃生。但是往外能逃到那裡去?滿街都是樓房。不敢再回床上睡,一整夜便躺在餐桌下。我看著餐桌下的面板,突然發現有好多手印子,原來以前擦桌子都沒擦到面板下方--誰會擦面板下方?矇矓中,我只記得叮囑自己明天一早起來要擦面板下方....大地緩緩地搖著搖著,我累得睡著了。
另一次大停電,而且時間更長。電梯不能搭,上上下下變成意志大考驗。我看到報紙頭版,一整棟樓房像非洲草原上被獵殺倒地的大象,無比巨大且血腥。接著有更多更多悲慘故事,像一個個村落的滅絕,一個個家庭的消失,一個個人的死亡。淚,陪著流不完.....
母親想要去醫院探視父親。我騎著機車載著她。路上大多沒有街燈,沒有店家的燈,只有車燈偶爾像孤魂野鬼交會。我一直在想像,戰爭的某一刻,是不是像這樣?
我們多慮了,榮總堅固地像堡壘,父親反而安慰我們即將可以出院。他的出院是一片愁雲慘霧中最大的欣慰。我也開始逐漸回復和Fruit的約會.所謂的戲劇性,就是當你覺得步上坦途,卻馬上急轉直下。
10月7日,距離921沒多遠,我剛離開Fruit,在月台上正準備等火車返家。母親很少打手機聯絡我,卻接到她的電話,慌張地描述父親突然倒下.....我鎮地的請她先趕快聯絡大樓警衛幫忙,另外一通電話馬上找就近上班的表妹來協助,火車沒有來;聯絡了哥哥,火車沒有來;聯絡了所有可以就近幫忙的人....可是我的火車還是沒有來。急得眼眶都是淚,卻不敢哭出,擔心恐懼就要趁虛而入。
最後,坐在一班每站都停的電聯車。它緩慢而規律地開門又閉門,我看得眼神空洞,一片心茫茫然。多年後,才聽母親回憶他最後嚥氣的景況,她沒有什麼情緒起伏,好像在訴說一件已不相干的往事。哥和我都沒有再說話,他沈默地看著方向盤前方,我別過頭,想起快要閉門的電聯車。
從頭到尾,我沒有靠近過父親。我像一個電影鏡頭,在二公尺外看著我哥摸著父親的頭,他取下眼鏡,好像在擦淚。我從來沒看過他流淚。接下來像快轉鏡頭,我們在醫院地下室推著父親上車。黑漆漆的車廂,只聽見母親和五阿姨不斷頌唸天主教玫瑰經。車頂上旋轉的雙色燈,一刀一刀揮進車廂中,令人無處躲藏.當他們把父親抬起放進較高的冰櫃,我看到他身體還是柔軟的,想像有一些血液還不明究理地緩慢移動,最後一絲體溫像晨間飄浮在水面上的淡淡薄霧....然後,他就被塞入冰櫃,連著身上的毯子,直接被關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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